そら 空


  「天空啊,一直都是這麼的美麗,但卻隱藏著悲傷。」
  她背對著我,說。
  背影邊緣透光,光芒下有些金黃的長髮在飛揚;很難想像現在還有人願意留這麼長的頭髮,但不能否認這孩子很適合。
  她穿著很普通的白色襯衫和褪色的藍色牛仔褲,腳上踏著一雙夜市賣的拖鞋,任何人看到她都會覺得她只是個普通的山間小孩。
  但我知道她不是。
  真要比喻,我可以說,我遇見的是小王子,聖修伯里所寫的小王子,只是她是女的,小王子是男的。
  「可是妳卻喜歡看著天空。」我回答。
  我很平凡,就和眼前的孩子一樣平凡。身上一件地攤貨一兩百的短袖運動衫,下身一條故意割破的長褲。
  我初見她,是在某次的社團登山活動,爬的是一座小山,恰巧的在她家附近。
  那沒什麼挑戰性,但是沿途的風景很不錯,涼涼的風微微吹著,不大不小剛好。
  她站在山上,只她一個。就在那山頂的瞭望台,那是個簡易的,使用廢物所搭成的瞭望台。
  看著遠方,看著天空,萬里無雲,藍色的。
  我們一行人和她打招呼,詢問她為什麼一個人待著?
  她只是笑笑,然後一溜煙的消失蹤影。
  身手敏捷的像貓一般。
  大家只是奇怪這孩子的舉動,但並沒有多談;只有我看到了。
  那孩子,當她看向遠方的時候,四周有著一圈淡淡的光芒,彷彿故事裡說的,天使或神身邊的光環。
  我知道,她一定不尋常。

  「呐,人類並不是,最厲害的生物呢!」她說。
  第二次的見面,在同樣的地方。
  我不能否認,我是故意去找她的。
  不像在笑,但也不是不笑,那是個很難說的表情。總覺得,她似乎知道很多事情的樣子。
  「那麼,最厲害的生物是什麼?」我問,從台下仰頭看她。
  只見她閉上了眼,然後緩緩的轉面向我,張開眼。
  我見到了,那似乎是幽深的泉水一般的眼睛,黑色的瞳貌似黑夜的深遂。我彷彿望進了一座擁有年歲的古井,那樣的滿溢著記憶,遠古的記憶。
  「沒有。」她回答:「這個地球上沒有最厲害的生物。」
  我有些微的疑惑,這似乎不是個愛作夢的孩子會說出的話。
  所以我又再開口問了:「為什麼?」
  她笑了笑,重新望回遠方。
  我等了許久,她都沒有回答,只是靜靜的看著遠方。
  「喂...」我試著叫她「我剛剛的問題...」
  「因為,水能載舟,亦能覆舟。」她突然的開口。
  「因為,只需要一次火山爆發的能量,就可以殺了許多人;只需要一次的海嘯,就可以奪走千萬條人命。更甚,只要不下雨,有多少地方撐不下去?」她陸陸續續的說著。
  我說不上話,確實。
  不過小小的颱風,土石流可以毀掉多少人家庭?只是一個地震,能夠結束多少生命?
  人的科技再進步,也無法避免這些事情。
  她看向我,然後露出了悲傷的微笑。
  那個是,帶著慈祥,還有憐憫的微笑,其中還有著無可奈何的悲哀。

  「人類其實,很渺小的。」她說。

  朋友笑我與其說是迷上那座山,還不如說是迷上那個山上的女孩子。
  他們說我喜歡的原來是蘿莉,不是和自己同年的女性。
  我沒說什麼。
  那天,我又到了山上。

  她張開著雙臂好像要迎向天空,風很大,捲著她的髮,她的衣。
  如同我第一次看到的一般,她的身邊有著淡淡的光芒,從四周以她為中心聚集,正緩緩的消失於她的體內。
  「妳在做什麼?」我問。
  我第一次先開口,和她說話。
  她沒有回應,只是沿著瞭望台的欄杆滑落。我嚇了一跳,三步併做兩步的爬上瞭望台。
  「如果每個人都像你一樣,至少對這個世界不造成傷害,我就不會累了...」她說,抱著雙膝端坐。
  「這是什麼意思?」我又問。
  淡淡的笑容浮現。
  「鳥兒又往更深的地方去了...」天外飛來一筆,她說。
  我順著她的眼光看向天空,一群鳥正往西南方飛去。
  「為什麼?」我坐下,問。
  「因為家快要消失了。」她說「可憐,他們知道災難的到來,必須離開;她們明白,與自然共生的,需要的是融合,而不是頑強抵抗。」
  這句話相當的不祥,引起我心裡的不安。
  「災難?」
  「相反的方向,有場巨大的災難要開始了,」她輕輕的說著,站起,拍拍屁股上的灰塵「會飛的生物已經離開,放棄他們的舊巢;然而人們卻因為那無謂的矜持,會失去生命。」
  「生命的貴重在於存在與曾經做過,而不是擁有多少。」她說「走的越遠的人類,卻反而越背道而馳,失去生物本能。」
  過度的貶低我聽出來,並且有些不滿「人類的智力比其他生物高,人類所創作的東西對自然有害沒錯,但卻可以使生活更好啊!看看現在,只有人類可以活的這麼久,而且越活越久。」
  她看著我,笑了。黑色的眸子裡滿是悲傷憐憫。
  「為什麼要活的久呢?」她問我。
  「因為...」我一時語塞。
  她沒有等我回答,那雙眼睛彷彿看穿了我的心一般:「因為有更多的時間去做更多的事情?還是可以賺更多的錢?」
  心事被說中,我有些羞赧的低頭。
  她繼續的說著:「那樣有什麼意義呢?做的事情不是多就好,而是要不後悔啊!」
  「有多少人可以說,從來沒做過後悔的事情?又有多少人可以大聲的說,他沒有為任何事情感到後悔?」她問著:「過去是存在的證明,事情發生後就不可能忘記,不可能抹滅。多,不見得好,少,也不見得丟臉,重要的是,不違背自己的心,不後悔。」嘆氣,她默默的走下了瞭望台,留下我一個人。
  我站起,看著她離去的背影,連忙大喊:「下次還會在這嗎?」
  她沒有停下,只是背對著我揮了手。一陣風從遠方刮過,吹向她,我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轉角的樹後。
  
  當我在學校聽到某山地發生土石流的情況時,我只想立刻去找她。
  第一次,我請假,只是為了這麼個微不足道的理由,即使我平常也常常翹課。

  「看,牠們要回去了。」她指著一批正飛過山頭的鳥兒說「災難的結束,牠們重新築巢的時刻到了。」
  我看著她,有種強烈的不滿。
  「妳知道會發生事情?」我問。
  她沒有回答,但我卻很肯定的知道,她曉得。
  「為什麼不說?為什麼不說出來?」我喊。
  從報導中得知,那場災難死了一整個村子的人,連屍首都找不到。
  她轉頭,我看見她的側面。
  「說了有什麼用呢?他們早就知道那裡不安全的,鳥兒們也不會在危險的地方築巢,但他們明知道危險,卻死守著那裡不走。」她說。
  「那是他們世世代代住的地方,有感情的地方,哪能走?人類不是那些鳥那些動物,人類有感情啊!」我回答,激動著。
  「動物就沒有感情嗎?」她的語氣提高了!「死了以後能夠將傳統延續嗎?失去了古蹟遺物,是回不來,但是記憶是傳續的,只要人還在,記憶能夠永遠的流傳!」
  「動物們知道這一點,他們也知道傳續的重要性,否則誰喜歡離家背鄉呢?」她質問我,而我回答不出來。
  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,吐氣。
  「每一個生物在最初,都是地球引以為傲的孩子,母親不會傷害孩子,只會給予適當的懲罰。所以最初,她給了每個孩子能夠察覺她怒氣的方法:有些是靠聽的,有些靠看的,也有些靠的是其他方法。」她彷彿再敘述古老的故事一般,是那樣的淡然和,一點點的憂傷語氣。
  「然後,當人類開始妄想改變天地,她也實現了他們的願望。人類離開的太遠了,遠的她再也管不到,遠的無法在察覺母親的怒氣,所以,他們喪失了察覺怒氣的方法,換來現在的成就,這是等價交換。」她說。
  我沒有辦法反駁,這是事實。
  我從原先的生氣,到氣消,然後開始思考她所說的每一句話...
  「妳真是個神奇的孩子,為什麼會有這麼奇怪的思想?」我問。
  她沒有回答,只是留給我一個微笑,然後又看著天空。

  「因為我知道我的心在哪裡,我知道最重要的事情,所以我知道,我不後悔。」

  時間依舊在走,我卻忙了起來,期末考在眼前,我卻還想見她。
  一個週末,我又來了。

  她指尖停著一隻紅蜻蜓,口中悠悠的唱著不知名的歌。風在吹拂,好舒服的感覺,我幾乎快要忘了一切。
  「心情不好呢!」她說。
  我點頭:「什麼期末考嘛!這有什麼必要?」為了那幾科我都準備的快要瘋了!「真不想考了!」
  「那麼,當初為什麼想要去呢?」她問我。
  「為什麼?因為大家都要上大學啊!現在還有誰不上大學啊?」我回答「妳以後也要吧?否則會找不到出路的!」
  她笑「我大概等不到那時候吧...」
  「嗯?」什麼意思?
  「沒什麼。」她低頭。
  「如果說,不知道該怎麼辦的話,就先看看自己的心吧!」她突然的說道「妳的心會告訴你什麼是你想要的,只要你先不看任何的話。」
  「心...嗎?」我喃喃自語。
  最初的時候,我想的是什麼?
  是因為父母高興?是因為成就感?是因為師長的推薦?還是...其他理由?
  「如果痛苦,對於現在感到迷惑,那麼想想心裡的感受;如果難過,不知道該前進後退,想想心裡的想法,聽自己的內心。」她說著,輕柔的話語好像可以撫平人的不穩定。
  「別人無法給你任何的幫助,他們只能看著你,給你他們的想法,但他們不是你,永遠也無法知道你的想法,當然也不可能是真正的從你的角度想,所以你必須下自己的決定。」她說。
  那麼,我真正想要的是什麼?
  我捫心自問,可是我不知道。
  「夢想到哪裡去了?」她問,然後轉身趴在欄杆上「我知道我的夢,所以我不會踏錯任何一步,更不會後悔。我知道我想做什麼,所以我可以不畏懼的往前。」
  我看著她,黑色的長髮在飄揚,皮膚似乎異常的白皙,嘴唇也是粉粉淡淡的白紅色,感覺起來,好像更瘦了!
  迎著風,彷彿,要飛開了一般。

  「我...把我的一切,獻給這些,我的母親。」她說。

  天空很陰暗的那天,我去找她。
  天空下雨,我哭。
  她沒問我為什麼哭,就好像她知道一般。

  聖誕節的山上很冷,她圍著一條黑色和白色交織成的長圍巾,上身穿著黑色的毛線衫,下身一條小喇叭的黑色西裝褲。
  身邊擺著一個書包。
  「剛剛放學?」我問,自然的踏上了瞭望台。
  她點頭,不語。
  黃昏時刻的天空非常美麗,渲染著橘紅的彩霞,一絲一絲的從雲的中央往外撤離,彷彿太陽正努力的伸長手臂,將她長長的彩衣一同拖回山下。
  樹林的影子在地上拉長,隨著風的律動沙沙的搖晃著。
  「這麼晚了不回家行嗎?」我看著她說「家裡的人不會擔心妳一天到晚往山上跑?」
  她笑了笑「不會的,我很熟這裡,一如他們也熟悉我。」
  「他們是指誰?」我問。
  她抬頭,張開的雙臂像要擁抱迎面而來的風一般,讓風撲個滿懷。
  「這裡的一切,風、天空、草、樹、花、還有地。」
  第一次,看見她露出了該有年齡的笑容。
  黑白的圍巾在風中飄逸,她的頭髮也是;她的眼神始終在遠方,好像透過了所有的阻礙物,看向非常遠的地方。
  「有沒有人說過妳很奇怪?」我失笑,認為我自己心裡覺得『她像神』的念頭感到好笑。
  「大家都這麼說...但這就是我。」她回答。
  「我就是我,有我的特色,有我的想法,有我的模式、和方式。」放下的雙臂靠在欄杆上「如果我因為人家批評就改變了,那就不是我了...」
  的確,包括我在內,都是那種會因為人家的批評而改變的人,這樣的生活是痛苦的,是不快樂的。
  「做自己是最實在的,因為只有做自己,不勉強,才能夠不迷惘,只有這樣,才能夠真正的明白心裡的想法,付諸行動。」她說。
  我點頭,記下這些話。
  和她再一起的時候,我學了非常非常的多。
  我不知道她是從哪裡有了這樣的念頭,我也不知道她是怎麼想出這些事情;但就是非常的有道理。
  「如果每個人都知道接受,」她看著我說「那麼這個世界一定很美好。」
  「為什麼?」我問。
  她笑而不答。

  漸漸的,我們熟稔了起來,雖然她沒有告訴我名字,但我私下都說她是小公主;有小王子,當然就有小公主了!
  我知道她是一個高中生,家就在這附近,從小就常常往山上跑。
  
  「天空啊,一直都是這麼的美麗,但卻隱藏著悲傷。」
  某天她這麼說。
  光透過她的背影邊緣,模糊了形象,我彷彿看見她生出了翅膀,金色的光芒格外的清楚,在她的周圍環繞,然後向四方飛去。
  「妳身邊的...是...」我驚訝的問著,這次是看的真的很清楚了!
  她有些訝異「你看見了?」她露出了一種彷彿見到喜歡的東西的神情「原來還是有人看得見的!」
  她很高興。
  「看見什麼?」我問。
  「一陣子我再告訴你,這樣...」她微笑「至少有人記得就好。」
  「什麼?」我一頭霧水。
  「你只要記得和我所說的話就好!」她回答。

  我不知道為什麼的,特地跑去書店買了本樸素的筆記本,小小的、一點也不花俏,又特地的去買了一隻淡藍色的、像天空顏色一般的原子筆,認真的記下了每次的談話。
  連我自己都覺得我是不是喜歡上她了?
  可是我很清楚,這應該不是喜歡。
  這...可能反而是一種依賴...
  因為,我看見班上一名女同學接受了隔壁班男生的告白,我的心好像被撕碎一般。
  那是我暗戀許久的女生。
  我們平常也很要好的,我借她筆記,她也會把報告借給我參考。我們甚至一起過了情人節和聖誕節,還有新年的倒數晚會。
  可是她還是和那個男生一起了。
  我去找她問清楚,對我的感覺。
  她說她喜歡我,但受不了我總是去找那個山上的女孩;她不想等了。

  「我真的很生氣!我很恨...」恨自己,恨她,也恨那個男生。
  她只是淡淡的看著我,輕輕的說著:「愛的越深,恨會越深。」
  「妳懂什麼?她為什麼不來問清楚就擅做決定?她應該先來找我問啊!」我回答,不,該說是回吼。
  她沒有被嚇到,只是靜靜的等我發洩完。
  「你知道嗎?」她開口,在我累的無力再喊的時候「會去恨一個人、一件事、一樣東西,就是因為你愛的太深了、太期待了,所以你無法接受預期外的事發生。」
  「恨的越深,愛的越深,更忘不了,會更痛...」她說的時候,眼神飄向遠遠的天空中,那大塊的雲層「因為喜歡,所以在意;因為在意,所以愛;因為愛,所以恨...然後,當恨完後,你發現,你當時的一切都是無意義的」
  「為什麼?」我低著頭,沒有看她。
  「因為,你當時的念頭,全部都會令你事後後悔。」她回答「你看到你所造成的傷害,又更加的後悔,然後更恨她,然後,無限循環。」
  那剎那,我理解了。
  報紙上的硫酸事件、電視上的持刀追殺事件,十有八九起因如此。事後,除非兩人都死了,也沒辦法再訪問了,否則大家的回答都是後悔。
  誰希望傷了自己的最愛?
  誰希望毀了自己的未來?
  「那麼...我該怎麼辦?」我問「我愛她那麼久,不可能說放就放。」
  她點頭,表示同意「那麼,你就向她說聲『謝謝、對不起、還有祝幸福吧』!感些她給你的美好回憶,向她抱歉無法陪她到最後,以及祝她真的幸福吧!」
  我點頭。

  當她聽到了這三個字,不只哭了出來,還告訴我『一定要再做朋友!』
  我的心情舒坦了許多。
  愛情,不是一個人的一切。

  那天,我帶著蛋糕到了山上。
  我說她很像抹茶,所以帶了抹茶蛋糕給她。
  她若有所思。
  「很久前也有個人這麼說。」她回答,接過我切下的那片蛋糕。
  「很久前?」我有些疑惑「妳才高中生不是?」
  她微笑「但是還是很久前...一陣子後你會知道的。」
  那天,話題相當的輕鬆,我們聊了許多。
  我知道,她習慣在山上想事情,她說風會告訴她很多事情。
  她說,她喜歡看著天空,因為天空一直都看著這片大地,天空知道很多事情;但是也因為知道了太多事情,所以顯的非常悲傷。
  「『就算是古老的地球也有她的悲傷。』課文這句話很貼切。」她說。
  「那麼妳為什麼還喜歡天空?」我問。
  「因為...」她看向天「我喜歡她包容的擁抱著整個世界。」
  「無私的,同等的,給予每個人擁抱,世界各地的人們都可以被擁抱。」她笑「能夠被人擁抱著,會給予那個人信心的!」
  雖然,她是笑著的,可是我卻覺得那個笑是無限的悲傷。
  就像天空一般的悲傷...

  朋友都說我改變了很多,好像不太計較、也不太去在意一些事情。
  他們說戀愛的人都會改變,但變成我這樣的人似乎很少有?
  我不置可否。因為我不認為這是戀愛,這是依賴。
  好像孩子賴著母親說故事一般的依賴,好像孩子遇到事情,找母親求救的感覺。
  轉眼冬天過去,新年到來。
  二月還是寒冷的,初春是薄冰的季節。
  山上的空氣清冷,她笑我穿的像雪人。
  「那是妳體質異常。」我回她。
  她身上和那時候一樣,一件薄薄的學校制服上衣,一條黑色西裝褲,脖子上仍是那條長圍巾。
  「這才是正常的啊!」她說「前幾年的氣溫不斷的升高,我還有些擔心的說。」
  「這哪正常啊?」我咕噥著「春天耶!應該不這麼冷的!」
  「近幾百年來,氣溫一直在上升...」她好像在喃喃自語「這樣的溫度還不算低。」
  「近幾百年?」我好奇「妳怎麼知道?查資料嗎?」
  「你覺得是就是吧!」她回「總會知道的。」
 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,直到我再次開口。
  「妳...是不是在學校很孤僻啊?」我問。
  「為什麼這麼問?」她頓了一下才回答,我看見她有些皺眉。
  「因為妳總是待在這裡,不管我什麼時候來妳都在,甚至有時候我懷疑妳根本沒上學呢!」我說。
  「不,我當然有了!」她拉了拉制服,表示要我看清楚「只是,沒什麼好說的。」
  「他們不懂我,而我卻太懂他們...」她有些黯然。
  「有些時候,活的太久,反而會是種痛苦。」她露出了苦笑。
  「活...活的太久?」我笑了出來「妳才幾歲啊?小姐?」
  「如果我說我已經有一萬多歲了呢?」她笑著問我。
  我當然當她在開玩笑「喔喔!那是老妖怪呢!」
  她笑「的確很像啊...」
  又是望向遠方的那種眼神,她的笑容仍舊掛在臉上。
  「不過,有的時候,人真的很奇怪:他們期盼著神的降臨和救助,卻又排斥著比自己強大或是奇異的力量...」她說著「那麼,到底他們是想求救?還是只是抱怨?」
  第一次,她說出了疑問。
  我沉默了。
  人,崇敬著比自己強大的力量,同時也害怕著那力量,他們會找個藉口,好比蓋個神社、弄座廟,甚至給個封號或名號,好讓那些東西停留在那裡。
  「我不知道,」我回答「我只知道,人們的心是很矛盾的,就像妳說的,他們也不知道。」
  她看著我「其實,神還是很想救人的,只是...」後半句停了一會「神的心已經被傷的太痛了。」她嘆氣。
  「人們對於強大的力量感到害怕,所以他們拒絕了神,反而將之當成妖怪...」好像在說一個真實的故事一般,她說的相當動人「想保護的東西太多,反而沒辦法保護,只好能救幾個就救幾個,即使必須犧牲,也要保住剩下的。」
  我無言。
  學著她抬頭看向天空,天空很藍,一望無際的藍,就像她所說的一樣,帶著憂傷...

  筆記本的天藍色字跡越來越多,被啃食的頁面也越來越多。
  那枝天藍色原子筆似乎快要沒水了,或許該去買過一隻。筆記本也快要見底了,乾脆找天一起去買吧!
  我隨手翻翻前幾頁的紀錄,看了起來。
  一筆一畫刻下的字句整齊劃一,我第一次知道原來筆記真的可以做成這樣。
  天藍色的筆跡沒有遺漏每一個字,忠實的紀錄下來。
  每看一次,就有更深的感觸,也有著更深的懷疑:為什麼一個不過高中的女孩會有這樣的想法?這些想法就連一個經歷大風大浪的老人家都不一定能這麼釋懷,為什麼她能夠?
  還有,她身上那淡淡的金色光芒是什麼?為什麼她收回光芒時會顯的如此難過和痛苦?
  我想著,偶然的聽見一旁室友開著的電視傳來的新聞報導。
  
  『近來各地的氣象局發現,空氣中的二氧化碳濃度快速降低,臭氧層似乎也有濃厚起來的跡象,各地...』
  我開始認真的看了起來腦中浮現她當時說的一句話。

  『如果我說我已經有一萬多歲了呢?』

  「不可能吧?」我自嘲的笑了笑,替室友把電視關掉,爬上床早早睡了。

  夢中,我看見她真的在背後生出雙翼,對著我微微一笑,然後飛向遙遠的天邊...

  「這樣啊?」她聽了我的夢境,只是笑笑帶過。
  「不過一定只是夢吧?」我說「妳是人耶!怎麼可能會飛還有翅膀?」
  她微笑不答。
  當時,我還沒想到這麼多,我一直以為,那只是她默認的習慣。

  一天,當我到了山上,她又是張開雙臂的動作,而那些光芒也如我之前一次看到的那樣,從遠方向她飛來。
  不同的是,那陣光是黑色的!
  黑的恐怖,就像煙霧一般的濃濁,她將那些東西吸入了體內。
  然後金色的光芒從她身體中竄出,又再次飛離。
  她不斷的重複著這幾個動作,直到她倒下。
  「喂!」我著急的上前,把她扶起來「妳做了什麼?」
  她勉強著睜開眼,笑笑。

  天空中,已經有星星的出現,西方的太陽剩下不到六分之一的臉還在外面。
  她靠著欄杆坐著,慘白的臉色和極度低冷的體溫讓我有些不知所措。
  「別緊張。」她說「一會兒會好的。」
  「差不多也該告訴我了吧?」我問,這次,不想妥協「為什麼每次妳做出這樣的動作後,就會倒下?」
  兩次,我看見兩次了!這是不是意味著,這樣的事情常常發生?
  她安靜的靠著欄杆,好像一個快要壞掉的洋娃娃一樣...
  
  「我呢...」她開口「遊走在這個世界上,看著這個世界,淨化這個世界,加速整個世界的運作。」
  我先是一愣,然後嗤之以鼻「妳是誰啊?這麼偉大?」我笑「難道妳是神嗎?」
  她露出了那個微笑,在我驚訝的同時,繼續說下去「每一世每一世,我都重複著同樣的動作:將外界的髒污、無法在承受的髒污吸收,然後透過我的身體在排放出去。我總是這麼做著,然後,在身體再也無法承受之後,死去。」
  「每一世每一世,我看著人類的進步和演化,還有人心的改變,以及世界的改變。」她的眼神中充滿了悲傷,但仍舊帶著笑容「時間一直在走,而我,我的生命一世比一世的短...短很多。」
  纖細的手握住欄杆,她勉強的站起,我連忙上前幫助。
  「我...想要救人,可是人們卻認為我的力量太可怕,他們覺得我是異類。」她說「就連他也一樣,那個說我像抹茶的人,是讓我唯一一次死在謀殺手段下的人。」
  風又吹了起來,她的頭髮飛揚著,白色的學校制服在風中翻動,她輕輕擺在欄杆上的雙手垂下,同時也低下了頭。
  我心中開始蔓延不安,這樣子,好像曾經在哪裡看過?
  「這次,也是極限了。」她最後這麼說。
  「什麼意思!?」我問。
  「你要幫我記著,我所說過的話,如果可能,讓這一切傳下去...」她笑「或許,下一世的我就不會這個快死了!」
  看起來,不像再開玩笑...「不要這麼說,告訴我這是玩笑對吧?」
  她搖頭「承認現實吧!」她說「現實雖然令人難過,但是卻是最真誠的,最不會傷害人的。」
  「這是我最後和你說的了吧?一定要記下來喔!」她笑,轉頭看向天空,再次張開了雙手「我即將...休息一陣子了...」

  風吹的更大了!我這次是親眼看見的!絕對不會錯的!

  她的背後,在風中生出了一對潔白的羽翼,純潔無瑕,就像天使一般的美麗。
  她看著我,露出了微笑,然後轉頭,再下一秒鐘拍動翅膀,強大的風力不只讓我無法直視,也吹離我。
  我看見她飛離,而她的身體還留在那裡,倒下...
  「喂!」我喊!想上前。
  一片片的潔白柔羽從空中緩緩掉落,化作片片晶亮的沙,被風給帶上天。
  我抱起她的身體,沒有任何的溫度,冰冷的像從冷凍庫裡抱出來的一般。
  她走了。
  我想起來我在哪裡見過同樣的場面。
  我難過,但卻哭不出來...
  我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,只能以她來代替。

  天空中彷彿傳來她的聲音,叫我不要難過。
  而她,就這樣走了。


  「這是真的嗎?」眼前的一個小孩子問我。
  現在,是寒假世貿重頭大戲-國際書展。而我正在我的位子前,做簽名的工作。
  那個小孩子和他身邊的一群小孩大人一同拿著幾本書等我簽名。
  「故事裡的人物是真的嗎?」他問。
  我微笑「當然是真的囉!所以,這些書裡寫的句子,一定要好好記得喔!」
  將書交還他,那孩子認真的點頭,走到一旁去就開始看起書。
  天藍色的原子筆沒水了,那本筆記本沒有空處了,她走了。
  我把那天藍色的字跡用電腦一字一句的打下,將我的回憶和她的故事打下,投稿。或許,是希望能留下什麼讓她找到我的線索,也算是達成和她的約定,將這些事情傳下。
  意外的受到迴響,我也踏上了正職作家的路途。
  吵雜的環境並不影響我的思緒,我一邊和讀者閒聊,一邊繼續手上的工作:簽名。
  隊伍的最後,是一名年約五六歲的小女孩,由一個看起來大概高中的男孩子牽著。
  她將手中的書遞給我,而那男孩子走到一旁的攤位去觀看。
  「小妹妹,妳看得懂這些嗎?」我問,將書兩三下的簽好還她。
  她沉默,露出一個微笑,然後緩緩的走向那個男孩。

  那微笑是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...那個是...
  「等一下!」我不顧形象的踏過桌子,想追上那個女孩!
  遺憾的是,人太多了。

  她留下了那個笑容給我做紀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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